「一靜,記得帶傘出門。」
聽見母親的提醒,松川隨手拿了一把玄關的傘。他們家的傘清一色的黑,沒什麼款式可挑選。不過他難得在玄關多駐足了會,對著一旁的鏡子整理好頭髮。正要出門的姐姐看見,打趣地多看幾眼,那眼神讓松川尷尬地放下還搓揉著髮的手,說了聲「我出門了」便慌忙離家。
注意起髮型是前不久開始的事。
他的排球社隊友花卷,總盯著他看,看得過分時當松川想出聲制止,卻換得花卷稱得上是心滿意足的笑容。松川幾次下來才注意到,對方是在看他的頭髮。花卷露齒笑得舒暢,瞇彎那雙好看的眼睛,對著他平整的頭髮,但要是這頭捲曲變得蓬鬆亂翹,遠遠地就能看見花卷皺眉,最後不甘願地朝他走來。
被這麼仔細地觀察著髮型,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幾次被看下來,松川心底慌亂不已。
松川踏出車站後看向下車的時間,這個時候往花卷家的方向去,對方大概剛起床沒多久。四個三年生裡,花卷是住得離青葉城西最近,同時也是遲到次數最多的那個人。對於這個問題,花卷認真地思考出解決方法――你們來我家叫我上學就不會遲到了。
這個解決方法,從一開始幾個三年級輪流施行,到現在變成是松川的單人任務。習慣真的很可怕,松川就這樣從二年級開始到現在每天到花卷家門口喊人。花卷的母親對此感到不好意思,好幾次請松川進屋,問他要不要一起吃早餐。
「早安。」
「早啊!」
花卷明顯是剛睡醒沒多久,嘴裡胡亂塞著食物,衣領也是亂七八糟。不過,卻在看向自己時,那惺忪的眼卻亮了起來。
啊,又來了……超級認真在盯著自己看,頭髮應該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吧?
松川屏住呼吸等待花卷的評斷,直到對方回以笑容,放下手裡的早餐,說「走吧,我們去學校了」時,才鬆了口氣。看到今天的頭髮沒什麼問題,達到花卷的標準。對於自己的反應,松川數次覺得可笑,未免也太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至於這麼做的答案,他姑且先在空格裡填上了。
偶爾視線流連在花卷談笑時飛揚的唇和在球場上挑起的眼神時,松川會萌生出改答的念頭,卻又害怕塗改之後才發現原本的答案才是對的。
他提筆,最後又數次放下。
兩人抵達更衣室,那對青梅竹馬已經在裡頭換衣服。岩泉正好在這時候達成每天任務,在他們進來的時候揍了及川一拳。松川連問理由都懶得問,將背包扔進鐵櫃裡,邊開始換下身上的制服問:「今天放學會有社團活動嗎?」
「還不知道,不過聽說下午開始會有雷陣雨。」
花卷才換了一半,上半身穿著運動服,下半身的制服褲還可笑地掛在小腿處,神情得意地向其他人宣告:「聽花卷大人的預言吧!今天肯定不會下雨!」
「為什麼小卷你這麼肯定啊?」
「反正就是不會下雨,對吧?松川!」
「呃、可能?」為什麼問我?問了我也不會知道啊……
「哼哼哈哈哈!既然這麼有自信的話,就跟及川先生打賭吧?小卷!」及川踩上社團的椅子居高臨下地看向花卷,以遊戲中最終魔王的姿態,露出專屬於「惡人」的經典表情以食指指向花卷道:「賭上明天中午的限量豪華炒麵麵包!」
「哈!沒問題!就這樣決定了!」
外頭的天氣直到中午都還一片明朗,但在花卷睡過去一節古文後,外頭的雲轉為鐵灰,濃重的濕氣隨時都要垂墜,就在數學老師看向台下選擇上台解題的人選時,操場浮現第一顆暈濃的圓形,接著周圍立刻被斗大的雨珠浸潤,偌大的聲響拍打在整個青葉城西的校園內。
還有半小時就是放學鐘響。
這驟降的雨水,讓學子無視試圖要喚回注意力的教師,只是盯向遠方陷落迷濛的森林之城。
「喂!為什麼會下雨啊!」花卷從座位上跳起、驚叫出聲。
「就是你了,花卷!上台來解這一題!」
花卷在窗外滂沱與黑板間來回張望,最後在數學老師的眼神威嚇下,脫力地踩著步伐拿起粉筆開始作答。題目不難,但濕氣讓手裡的粉筆變得脆弱,嘎地斷裂,指尖就那樣在板面上刮了一道。
倒楣透頂!花卷放下粉筆,像盡辦法搓去手指上的詭異觸感回到座位上坐下。
下課一鐘響,及川立刻從六班飛奔而來,神情得意地提醒花卷別忘記明天的炒麵麵包。岩泉從五班跟了過來,踹了擋路的及川一腳,轉告花卷今天不開放體育館,溝口讓他們早點都回家裡,接著又離開去通知其他三年級生。
最後一個知道的是一班的松川,他笑道:「這不是隊長的工作嗎?」
「那個呆子在三班和花卷吵架。你知道的,那個炒麵麵包。」
松川點頭,他記得這件事。既然沒有要社團活動,乾脆早點收拾東西離校。他拿出折傘時,卻突然想起篤定今天絕對是晴天的花卷。那傢伙,該不會沒帶傘吧?
跨步往三班教室,但卻不見花卷的身影。該不會他就這樣跑回去了?
松川拿著傘,往自己的鞋櫃去,卻發現旁邊蹲著縮成一團的生物。
噢,是有一頭粉色頭髮的怪獸。
「嚇我一跳。」
松川踢了踢花卷讓對方挪開到一邊,好讓他把室內鞋放進去,「你在這裡幹嘛?」
大概是為了明天的炒麵麵包,花卷的情緒明顯不好,理直氣壯地道:「當然是在等你啊!」
「喔。」換上皮鞋,松川揚起手裡的傘,「那就要和我擠一把傘囉?」
傘花在教學大樓通往校門的路上一朵朵綻開,兩個身高超過一八零的青少年擠在摺傘內動作看起來格外滑稽。本以為雨勢會趨緩,卻沒想到在他們跨出校園後,上天又往下界傾盆一倒,他們濕透了左右半邊的肩膀。每踩一步,都能感受到鞋襪裡夾帶飽滿的水,並發出詭異的咕啾聲。
終於經過可以勉強躲雨的店家,松川收起了傘,仰頭看向氣勢十足、毫無停歇意思的雨,嘆了口氣,以指將打濕的頭髮梳到一旁。真是糟糕,即便撐傘身上也幾乎都濕透了。除了局部的襯衫勉強乾爽,其他幾乎都在行走時被雨水飛淋濺濕。
在擰去襯衫下擺積攢的雨水時,松川聽見花卷嘀咕:「……都是松川害的。」
「什麼東西是我害的?」
「下雨啊。」
莫名其妙。松川完全不懂花卷想表達什麼,「能解釋一下這兩者之間的關聯嗎?花卷貴大同學。」
花卷看向松川,認真地開始解釋起他的理由――松川的頭髮。
「聽好了,這可是我三個月來的觀察。」松川低聲吐槽「你這傢伙真閒」,卻換得花卷的瞪視。松川聳肩讓花卷能繼續發表高見,「原本應該是個偉大的發現,卻在今天被破壞了。」
根據花卷的觀察,只要松川頭髮乾爽整齊的時候,那天就一定會是好天氣,但只要感覺有點黏、甚至捲得過分,看起來蓬亂,那麼絕對是下雨的日子。
而今天松川出門前有意識地整理起髮型,讓花卷的預判出現了錯誤。
「所以這是我的錯?」松川哭笑不得。
「當然、嗯!是你的錯!」
這語氣聽起混了一半的心虛啊。松川挑眉,卻沒有戳穿花卷。
噢,好吧,至少這樣他知道了對方總看著自己的理由了。就僅是用他的頭髮作為天氣預報。
松川想起那個他填在卷上的答案。幸好,他還沒改答案,花卷名字後方的空格裡還填著朋友。
即使失落、毫無邏輯,松川挫敗地察覺自己仍認為對方很可愛,「你就不能好好看氣象預報嗎?」
「那又不準!」花卷揮拳抗議。
看我的頭髮來判斷有比較科學嗎?松川完全不能理解。
花卷正要張嘴繼續辯解,卻打了個響亮的噴嚏,用力地抽動鼻腔嘗試讓鼻涕回流。松川才注意到雙臂發涼,浸染在衣料上的冷意緊貼,不斷透過肌膚侵擾入體內。
「雨看起來還沒有要停啊……」松川探頭看向天空、困擾地努起嘴。
「不然這樣,乾脆用跑的。」花卷提議,「直接回我家怎麼樣?」
聽起來像是在連續劇才會有的青春場景。松川嘆了口氣,可以的話他實在不想這麼做……花卷沒給他太多猶豫的時間,把制服外套披在頭頂,抓了松川的手就往外衝。
在雨中狂奔了十分多鐘,松川才看見那寫著「花卷」的門牌。花卷從溼淋的背包裡翻出鑰匙,打開家門。屋內一片昏暗,花卷按亮了玄關的燈,昏黃的色澤倏地從上敲下,讓他們起了溫暖的錯覺。花卷脫去鞋襪,解放那泡得皮皺發腫的腳,轉身往屋裡翻出乾淨的毛巾分給松川。
松川的頭髮一蹋糊塗,水珠不斷地沿著輪廓滑落。花卷發了會呆,才伸手把毛巾按在對方的頭頂。領著松川往浴室的方向去,兩人把髒去的襯衫和制服長褲全扔進洗衣機裡,花卷迅速地按下洗衣流程。
「松川你先洗吧。我拿乾的衣服過來,我的衣服你能穿吧?」
幸好現在沒其他家人在,兩個男高中生打赤膊在家走動也沒什麼妨礙。
松川似乎在發呆,花卷又喊了他一次,對方才回過神來鑽進浴室,沒多久就聽見了沖洗的水聲。回房間拿了換洗的衣服,又用吹風機把自己的頭髮弄乾,瞬間乾爽溫暖起來讓花卷昏昏欲睡。
花卷打了個哈欠,縮起長腿坐在洗衣機旁等松川從浴室裡出來。
松川在浴室裡洗澡……應該沒事吧?要是感冒就糟了。
今天是他的錯,還一股腦地全怪罪在松川身上。
花卷把整個人的重量靠向牆壁。說起來發現「那個」,完全是無意的。
只是在不經意的時候開始觀察起松川這個人。
頭髮看起來很好摸。當時只有這個想法而已,卻有趣地注意到對方的髮型可以預判天氣。花卷的新發現,讓他胸口處有種微妙地膨脹感。為了更加確認這個觀察,他看著松川的時間變多了。連帶觀察到那看起來無波的眼神裡,其實有些許的變化能判讀出松川的情緒。
一定只有我發現了這件事吧?
沒有人會像我這樣仔細地看著松川。想到這裡,花卷雙邊的唇角同時高揚。
「你在發什麼呆?」
「咦!」
松川踏出浴室就看見花卷坐在洗衣機旁,眼睛半睜,表情空得愚蠢,看起來隨時都要昏睡過去。花卷被這聲呼喚嚇到似的,身體試圖要爬起,卻劇烈地震動了下又往地上摔,松川試著要扶住他卻來不及。兩個一八零以上跌在一塊的青少年把這個更衣處塞得狹小,松川極力忽略花卷噴灑在他耳畔的呼吸,把臉的距離離得遠一些,伸手拉起宣稱是腳麻的花卷趕他進去洗澡。
浴室裡的蒸汽隨著再次打開散了出來,又被封閉。
松川伸手拿起另一邊摺疊整齊、準備給他的衣服套上,看向花卷方才慌亂脫去扔在更衣處的上衣和短褲。他彎下腰撿起,動作突地一滯,幾次呼吸之間才動手簡單地摺疊好放在等會花卷能從浴室裡伸手拿到的位置。
好幾次花卷的母親都招呼他進屋,松川卻從未真正踏進花卷生活的空間。
他忍不住貪婪地呼吸起這個空間的氣息,然後又嗤笑自己這種像變態般的行徑。
所幸這些青春期蔓延的妄念,被那聲「我回來了」打斷。花卷的母親與妹妹一同回到家裡,松川起身前去打招呼。同時也看見外頭的雨勢變小,便打算收拾東西回去。
「松川你要回去?衣服我才剛拿去烘乾欸,等雨停再走啦!」
花卷擦著頭髮出來,讓松川再等一會,而花卷的家人也提議讓松川留下來一起晚餐。以往站在玄關還能笑著婉拒,松川這次真正踏進花卷的家裡,才發現很難招架這家人的熱情。
吃過晚餐後,花卷將燙好的制服裝進提袋交給松川。
一口氣在下午被擰乾的雲,讓此刻停雨後的空氣變得清爽宜人。
「下次記得帶傘。」松川收起自己那把折傘。
「那就拜託松川你提醒我了!」
臨走前,花卷在松川坐在玄關穿鞋時蹲下來揉了一把對方的頭髮。松川無奈地回頭,卻繃緊了唇線,花卷噙著笑意盯著他瞧。此刻的距離,微妙而曖昧。
「又怎麼了?」
花卷以各種角度欣賞了松川的髮,滿足地點頭道:「很棒!看來明天會是好天氣!」
松川正想吐槽「別再用這招來判斷天氣」,卻在看見那抹笑容時決定收回。
「那麼明天見!松川!」
「晚安。」
松川拎著那袋暖意走在歸途。
搭上電車時,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塗改。
轉了許久的筆終於停下,松川把原本寫著的答案擦去,填上新的回答。
就算交卷後,花卷批卷時覺得答案錯誤也無所謂,對於自己而言那就是正解。
「早安,花卷。」
「早!我說對了吧!今天果然是好天氣!」
清早的陽光正好,曬進花卷與松川的制服裡。
只有他們知道,自己蒸發出和對方身上一樣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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