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板上傳來規律的切菜聲響，直到手機清脆的通知聲中斷。
松川放下菜刀，擦了擦手邊往玄關的方向走去，開門迎接到訪的客人。門外是他高中的學弟，矢巾秀。
「啊，松川學長好久不見。」初次到訪讓矢巾的表情有些緊張，慌忙地提高手中作為到訪的禮物――裝滿啤酒的塑膠袋。
松川笑著側過身讓客人進屋，「進來吧，還要等一陣子。」
矢巾是松川邀請來的客人，只因為今天是三月一日，兩個人的生日。
「矢巾，下次一起喝一杯吧。」某次在車站遇見的時候松川這麼說。
當時矢巾急著進站趕上班時間，迎面遇見出站的松川。視線相對的時候，矢巾匆忙地點頭示意，卻被松川喊住提出邀請。當時矢巾只以為是客套話沒放在心上，卻沒想到後來松川傳來訊息找了他一起去喝酒。是一家不錯的居酒屋，矢巾想，或許下次帶渡、京谷一起去。
「學長喜歡這類型的店嗎？」
約了一兩回，矢巾注意到他們總是去吃燒烤類型的餐廳。
「唔，不是。」啪喀啪喀地咬著雞軟骨，松川大口灌下啤酒舒服地嘆了一口氣，「這裡聞不太到什麼味道。對我們來說不是很方便嗎？」
矢巾才想起來，自己和松川的工作也算得上是3K。就算看起來體面，卻掩蓋不了的那個K――臭い。
「是剛下班直接過來嗎？」
矢巾應是，才猛然驚覺對方怎麼判斷出來的，「嗚哇！該不會還有味道吧？」
「有一點。」
「真的假的啊、」矢巾的臉部扭曲，從背包翻出除臭劑往身上狂噴，「我明明是洗過澡才來的。」
「沒關係。」把最後的菜放進烤箱內。松川從架上拿下餐盤在一旁備用，然後掀開鍋蓋，以刀刃戳刺來確認肉的軟嫩度，「更臭的味道都聞過了嘛……想想夏天集訓的更衣室。」
被言語直接衝擊嗅覺，那股濃郁的酸臭，讓矢巾表情豐富地將臉皺成一團。
「我想要香汗淋漓的世界啊……」從松川手中接過完成的菜餚，矢巾喃喃自語。
松川笑著把啤酒倒進杯中，「把那個當成是你的生日願望吧。」
「我都說出來了啊，學長。」矢巾哀號了一聲，明白松川是讓他認清現實，乾脆把注意力放到菜餚上。方才由他端上桌的燉豬軟骨，那股香氣早就贏過那些狗屁願望，唾液倏地被勾引出巢。
「這個看起來好厲害啊！」
矢巾在健身房作為指導員，為了增加授課的說服力，除了鍛鍊身材以外，其實他多少該忌口。不過看著松川精心準備的菜餚，他立刻決定把「保持身材」作為明天才該開始執行的項目。
「謝謝。」松川很滿意矢巾的反應，兩人碰了啤酒杯後仰頭喝下第一口，「那我們開動吧。」
正式擔任葬儀社職員，靜候生者的哭嚎、與死亡氣味相貼的日子，松川並不討厭。他開始工作之後，越是讓自己用心過著眼前的生活，醒來後的呼吸，清醒的意識，吃進去的食物，交談過的每個人，和他人建立親密的關係，以及與自己獨處的時刻。
因此在生日這樣的日子，松川沒打算隨意度過，他邀請同樣作為壽星的學弟一起用餐。
「學長身上有個很好聞的味道。那是什麼？」
「香水。」是他今天剛收到的生日禮物。
松川特意挖了一塊奶油放在飯上，邊緣微微融化的黃，隨著米飯的熱氣暈開在上頭。將熱氣幾次吹開，才大口地將放進各種菇類的雜炊飯放進嘴裡，滿足地咀嚼後才吞嚥。
從口中抽出木湯匙的他，愉悅地發出嘆息，「沒辦法，不管怎麼弄都有味道、」
屍體的臭味伴隨在身邊，想必是不太好受。
「今天來學長家吃飯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啊。」
松川撐著臉頰看向第一次來訪的學弟，「嗯……怎麼說也是一起經歷過地獄的夥伴。」
同一天生日的兩人，被強制參與由青葉城西男排社主辦的生日活動，那個驚喜絕對不只是倍數等級。
及川「精心策畫」、「驚天動地」的慶生活動，他們一共經歷的兩次。矢巾還是一年級的時候被花卷和及川聯手嚇到哭出來，導致他打開鐵櫃還有陰影；二年級被逼著和松川在青葉城西偌大的校園裡各種逃竄（當時他想，幸好他們學校不是白鳥澤）。
「學長，我們會活下去嗎？」矢巾哭喪著臉，扯動他和松川手腕間聯繫在一起的玩具手銬。
一起躲在學校實驗室儲物間的松川想了一下，道：「他們可能要擔心沒抓到我之後的事。」
矢巾當下不明白，直到躲藏時間宣告終止，仗著松川眉眼間散發的氣勢，躲在這個大自己一年的學長身後，在最近距離欣賞對方皮笑肉不笑地回敬主謀集團一番――成功得到一個禮拜的免費午餐。
回想起來會發笑。
到了高三成為隊長的矢巾，居然還有點懷念那種及川式的瘋狂慶生。雖然玩得有些過頭，不過當有人特地認真地玩著這個活動，只是為了要替你慶祝生日，那種感覺還是很讓人開心的。
「矢巾還和以前的隊友見面嗎？」
想到自己最常見面的同級生，矢巾咋舌、舔去嘴上的泡沫道：「主要是京谷。渡工作的地方比較遠，但他回仙台的時候還是會見面……上次還一起去看了比賽、」
松川聽著矢巾滔滔說起和渡去看仙台蛙的比賽，提起有個不知好歹的球員要他們滾出體育館，表情又怒又笑，多端的變化讓松川不禁莞爾。查覺到自己居然一個勁地說個不停，矢巾連忙道歉。
「從這點來說你很幸運。」當初的四人組，在這個回憶之地，只留他一個人在。松川又開了新的啤酒替自己和矢巾斟滿，「雖然和岩泉他們都還有聯繫，不過那不一樣。」
矢巾調整表情，他知道對方可能是打算對自己這個同天生日的人傾吐什麼。
「那次在車站遇到矢巾你，我其實是剛結束工作。」
松川放下手中的玻璃杯，看著啤酒的泡沫隨著晃動慢慢下沉、變薄。
「那天的告別式，是一個高中生。就和當初的我們一樣，運動社團的，看起來非常健康的一個男高中生。不是什麼特別的原因，就是社團結束後在路上遇到車禍。」
矢巾知道他只會聽到一個結局。
「他死了。」
松川的表情仍然溫和，不像是在訴說一件傷痛的事，但正因為如此，即便矢巾沒有親自參與，卻也彷彿在被刀割。在這個生之日，在他們慶祝新的一年來臨，同時某個角落也會有生命消逝。
「學校的同學、大概是社團的人也來見他最後一面。我不認識那個學生，所以不會評價他什麼。那是我第一次負責三十歲以下的死者，我明明已經知道，卻還是覺得生命真的很脆弱。夢想被剝奪，所有還沒體驗的一切，也都沒有機會了……」
而他們很幸運，體驗過為某樣事物耗盡力氣的青春。
每個人都去挑戰未知的事物，都在與時間共同奔馳，或許正在拼命地向上攀爬，又或者狠狠墜落打算再起……松川並不是要他曾經的夥伴回到他的身邊，誰都不是孩子了。只是他同時也想在這個時刻，好好珍惜已經在身邊的事物。
「所以今天才找你來吃飯。」
尾音一落，松川的嘴角跟著揚起。
矢巾良久回以一笑，他並不覺得這個話題對自己的食慾有任何打擾。他吸足了氣，聲音飽滿地道：「謝謝學長的邀請。那麼，我繼續享用了！」
「吃吧吃吧，不夠的話我還能再做。」
出社會之後留在宮城的人並不多，他們也不奢求還能和以前一樣。
在那樣的話題之後，只有兩人的餐桌漸漸輕鬆起來，笑聲稀釋了方才縈繞在啤酒泡沫上的不安。
或許是酒精催化，又或者話題打破了過往。終於，可以不再只是談論過去的回憶，而是與另一個人說起近況，甚至是對不遠未來的描繪。
重新去認識一個認識的人。對兩人而言，這個生日絕對難忘。
「不管怎麼說，辛苦了。」矢巾鄭重地鞠躬，將自己準備好的禮物交給松川，「松川學長，生日快樂。」
「謝謝，你也生日快樂。」
簡單的交換禮物後，矢巾起身告辭。
「那個、松川學長。」在離開前，他決定把剛才琢磨許久的話說出口。
「嗯？」
「我其實不是很介意。」矢巾沒把話說明白，不過作為有著共同交集的夥伴，松川學長一定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所以下次不用顧慮我沒關係。」
松川微微瞪大了眼，隨即瞇起眼眸，笑道：「我知道了，你也是。」
矢巾才想起自己剛進屋時的反應，然後不好意思地應是。
臭味之於兩人卻是隨時提醒自己還活著的氣味。
不斷流出的汗水，和纏繞在指間的死亡，伴隨在他們生命的每一刻。或許在群體之中，有的人難藏恐懼，有的人面露排斥，唯獨在今晚進一步認識彼此的兩人，往後可以坦然面對。
「今天真的很謝謝學長，晚安。」
「作為很臭的夥伴，好好努力吧。下次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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