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頭抵達時,早就超過約好的時間。
在大樓門口按了通話,得到屋主的允許,才慌忙地穿過玻璃大門、鑽進電梯,抵達記憶中的樓層後,幾次確認手機訊息紀錄的房號沒錯,才按下電鈴。
「哎呀!總算來了!」鬼頭移動原先預想好的視線,看向來開門的平和島。
屋主昼神則從客廳過來,「都在等你呢,有貫。」
「喂,那邊的鬍子,來幫忙。」明暗的聲音從裡頭傳出。
昼神笑嘻嘻地走進廚房道:「今天這裡有兩個鬍子耶。」
「那就混蛋鬍子。」
「真過分啊,修吾。」
熟悉的對話,讓鬼頭真正放鬆地踏進這個空間。
他們在賽季結束後,總會找一個周末開四人聚會。考量到私密性,目前都是選在還單身的明暗或昼神家裡。鬼頭這次奔來東京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家人來的,以旅遊之名。
沒有球賽的日子,除了不懈的練習外,就要花上大把時間陪伴家人,好補償賽季全心奉獻給排球時給家人帶來的負擔。早就和孩子約定好要來東京玩,剛剛在飯店努力把玩了一整天還精神充沛的女兒哄睡後,鬼頭才一個人偷偷摸摸地離開。
明暗總是負責做菜的那個,其他人則會負責準備現成的食物來聚會。
一開始明明只有他和明暗的聚會,畢竟他們兩人球隊都在大阪,明暗和他的家庭互動也比較頻繁,卻在某次的賽季結束後加入了阿德勒斯的昼神和平和島。
「哎呀,只有你們兩個男人不是很讓人難過嗎?」昼神笑著把帶來的烤雞遞給他。
鬼頭拿了啤酒給他和平和島,「呵,四個男人變得更可悲了。」
嘴上這麼說,鬼頭倒是挺歡迎他們。變得熱鬧不少,也稍稍擠出工作與家庭間的喘息。
沒什麼營養的對話,不用在後輩面前表現可靠……就是四個年齡差不多的男人,湊在一起隨口講著平常只能放在心裡、想想就好的抱怨,話題雖然沒有侷限,但最後還是回到了排球上。
鬼頭從小學開始一路打排球到現在,但真正維持聯繫,並且能分享、明白處境的人卻非常少。最終,是這些一路被殘忍現實篩選下來的夥伴和敵人,陪自己走到了這裡――坐在方桌前,一人占據一邊,毫無顧忌地將食物送進嘴裡,再搭配上一點點的酒精。
「哄我女兒睡著之後才跑出來的。」鬼頭喝了一大口,大呼爽快。多久沒喝酒了,「要是被知道我是來和他的小修叔叔吃飯,一定會吵著不睡覺。」
平和島噗哧一笑,「很受歡迎啊,明暗。」
「粉絲年齡又要下修了。」昼神調侃。
「囉嗦。」
明暗和自己關係最好。本來就是同個高中的學弟,後來也一直在關西打球。高中時只覺得他是個很有能力和衝勁的一年級生,當時他們很單純就是學長和學弟,反而是進入國家隊才熟悉起來。鬼頭看向滿桌的食物裡,被明暗放一個三吋大小的蛋糕,格外突兀。
四個人的生日都在賽季,聚會的時候會買一個蛋糕當作象徵。雖說球隊每年都會在社群網站上宣告它們的生日,連帶也會有小型的慶生活動(如果賽程允許的話),不過總歸是一個在賽季期間令隊伍在緊繃氣氛下放鬆的活動罷了。是什麼時候開始,在看見「祝賀〇〇〇〇選手生日快樂」時,自己的眼裡總映出「離鬼頭有貫選手的職業選手終結還有△年」呢?
「蛋糕還是要的啊。」明暗解釋,將分切好的蛋糕遞去,「阿有學長明明就因為蛋糕鬧脾氣過吧?」
他記得,是高三的時候隊員幫自己做的慶生活動。
鬼頭噘起嘴道:「你們把它往我身上砸欸!蛋糕無罪!」
「男人記得慶生都只是找藉口想要胡亂玩一通而已啦。」
「平時不就已經夠亂七八糟了嗎?」
話題就這樣轉向各隊的慶生慘況,雖然在聽明暗提起時,鬼頭忍不住困惑「這是不是去年或者任何一次的之前講過?」,但他終究沒有點出來。自己可能也是反覆說著,那些過去曾經發生過的糗事和豐功偉業。那麼,是為了怕被遺忘,所以才反覆訴說嗎?
不。
他不知道另外三個人是如何,但自己絕非如此――是怕自己忘記。
比起被人忘記,鬼頭更怕忘記了自己,忘記那些讓自己強大起來的點滴養份,才不斷細數。
昼神笑道:「17年在韓國比賽不知道是誰迷路了。」
「我才沒有!」
沒人說是你啊,小修。鬼頭默默吐槽。
平和島跟著隊友一同參戰,「啊、還有斯洛伐克的那一次……」
「啊!別說了!拜託!我努力想要忘記那件事!」
「哈哈,至少場上沒失誤。」平和島拍了拍對方,「明暗在球場以外的生活能力,真是嚇到我了。」
「啊……說到失誤,我第一次上場的時候發球打到朱雀前輩耶……」
「咦?」
「真假?第一次聽說!」
鬼頭大學時就被選入國家隊,第一次參加隊內練習賽和當時還是現役球員的朱雀萬丈同隊。輪到他的發球局,在拋球瞬間鬼頭就察覺指尖觸感不對,揮臂直接打中站在網前的朱雀。他苦著一張臉,趴在桌上道:「我現在看他坐在場邊的教練席,都覺得他在瞪我。」
「不會吧?一定是阿有學長的錯覺啦!」
作為阿德勒斯隊員的昼神同意明暗的說法,「唔,萬丈前輩其實還滿健忘的。」
「應該說是少根筋嗎?」平和島笑出聲,和昼神一起談論隊上的教練,「現在去問他的話,他八成會像這樣撐著臉頰說:『欸……?記錯了吧?發生過這種事嗎?』」
「好像!」昼神放肆地拍桌好幾次,完全不像在球隊的模樣,「再一次、再一次就好!登志郎!」
「不行,這個我打算在歡送教練離隊的表演要用。」
「哎?朱雀前輩確定要退休了嗎?」
「嗯,身體的關係暫時先交接出去。」昼神說話總是注意分寸,「當然,除了這個以外就是機密了。」
鬼頭知道昼神說的是新任教練的安排,通常沒意外是從副教練中提拔起,雖然也有外援加入的可能,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必定少不了一段磨合期。下個賽季的阿德勒斯會變成什麼樣呢?
明暗咋舌,啐道:「我什麼都還沒問好嗎?」
「對了,鳴砂不是被你們隊上簽走了嗎?」鬼頭關心起國家隊裡最小的舉球員。
從影山前往義大利後,阿德勒斯急需年輕世代的舉球員加入以避免斷層,卻一直在高中和大學圈內找不到合適的對象。最後看中了中體大的鳴砂,順利在後來成為他們的內定球員,下個賽季鬼頭猜想應該就能看到那孩子正式加入賽場。
昼神按著額頭,「是來了啊。不過,也很讓人擔心……」
「是嗎?那孩子很好相處才對啊?」個性活潑開朗,或許還有些過頭了。
「但就是太單純了,感覺隨時會被騙。」平和島補充。
鬼頭瞭然地點點頭,「啊……我懂。隨便開玩笑的話,他會當真呢。」
「學長你做過啊?」
「唔,東奧的時候我跟他說……」鬼頭的音量降低,導致三個男人非得湊近才聽得見。
明暗驚恐地看向自家學長,眼神帶有譴責,「人家當時還是大學生呢,學長你怎麼可以這樣啊?」
「嘖嘖,阿德勒斯可以跟你收諮商費了。」
「我有在反省,真的。」鬼頭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姿勢。
從舉球員開始,接著一路說到攔中和自由球員,那些前仆後繼的年輕人……他們嘴上輕鬆地說著前輩的離去和新血的注入,就像只是跑完一次體內呼吸循環一樣自然。
鬼頭放下手裡空去的啤酒罐,低語:「一直講著過去的事,我是不是老了?」
歡鬧的氣氛瞬間靜下來,他發現自己不小心說出口時,慌亂地抬起頭,卻看另外三個人噙著笑。
「有沒有老你自己不知道嗎?」
「怪物般的傢伙一個個冒出來,當前輩的不繼續跑馬上就會被追上了。」
「嗯……不如就是因為這樣才捨不得下場啊。」
說得也是,他還不想離場。
看著隊裡的新人,和那些國家隊裡強大的後輩們。
不論是影山、宮或鳴砂,沒有前人拚搏出的帥氣球賽,就沒有後來的自己和他們,加入排球這個運動。犬畑前輩也說,只要在場上每一刻都全力奮鬥,能讓人明白作為舉球員的美妙之處,就值得了。
鬼頭又開了一瓶啤酒。渾身輕鬆起來,讓他再次意識到聚會的必要性。
「唉,我們家的白馬是個坦率的好孩子呢……」
「哭什麼啦!阿有學長!」
可能是醉了吧?他們多半都不太能喝。
擦去眼淚,鬼頭按住額頭,「差不多要回去了啊,明天要和女兒去迪士尼呢……」
「真好,我兒子就對那些沒興趣。USJ呢?去過了嗎?」
鬼頭瞪向醉到趴下來的明暗道:「她說那個要跟明暗一起去……」
又胡鬧了一陣子,最後是昼神把明暗和平和島分別扔進鋪在木質地板上的床墊,蓋上厚實的被子後,扶著鬼頭下樓。
「我開車送你回去吧?」昼神雖然是這樣問,但手裡的車鑰匙早就準備好了。
鬼頭從開始聊天就注意到,昼神從頭到尾都沒碰酒精。這傢伙還是一樣,細心得可怕。
他點頭,坐上了副駕駛座,報了飯店的名稱。
沒有音樂,沒有交談,昼神的車裡安靜得很,只有導航的指示和時不時其他的車輛呼嘯而過。
緩緩駛進飯店大門的車道,昼神輕晃著他,鬼頭解開安全帶看向車內上方亮起的照明燈。他瞇起眼睛,那就像在球場上的一樣炫目。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都覺得有你們在太好了。」鬼頭道:「選擇排球,真的是太好了。」
昼神看了他一陣子沒說話,伸手幫他打開車門。鬼頭知道,這傢伙肯定覺得這是醉鬼的發言。
「哼哼,我沒有醉喔。」
他下了車,「總有一天,你一定也會知道。」
「你說的那一天我已經感受到了啊,有貫。」
「是嗎?」昼神的回答讓他瞬間清醒,鬼頭笑道:「那麼明年見了。」
不是下半年的新賽季,而是一年後的聚會。
「好的,明年見。」
看著昼神的車離開,鬼頭伸了個懶腰。今晚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太過放鬆了,肯定倒進床裡就會一覺不起吧?明天有沒有辦法好好在迪士尼玩整天啊?
站在電梯前,鬼頭看著數字隨著樓層慢慢下降,就像是在倒數一樣。
「倒數……哈哈,也不壞嘛。」至少自己開始心懷期待。
下一次的我們,會是什麼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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