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31日 星期四

松花/死前呼吸

  「恭喜。歡迎來到天國。」

  「呵呵,肯定是地獄吧?」

  松川的笑就和高中時一樣熟悉,只是多了許多疲倦。花卷看對方起身往外走去,視線滑動到手臂上的針管,他才意識到自己躺在醫院的床上。

  花卷用了些時間才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醫院。

  在公司全部門的定期會議時,由他進行業務報告,猛然站起的瞬間,眼前倏地一片空白,只聽見周圍隱約有人喊他的名字,沒多久耳邊變成一片嗡鳴。還想繼續回憶,太陽穴卻刺痛起來。沒多久醫生過來查看,確認花卷的情況,並希望他在醫院觀察兩天。

  聽見這個判決,花卷猛地坐起身來,扯動手臂上的針,發出刺痛的嗚咽。

  「不想過勞死的話,好好躺下來吧。花卷先生。」

  過勞?那是什麼啊?而且他,花卷貴大可是從小開始就是排球社。運動練出來的身體,怎麼可能會扛不住工作,還沒用的倒在這張床上呢?

  花卷握緊拳頭,瞪向蒼白得可怕的天花板。

  「你怎麼會在這裡?」

  松川倒了水遞給他,「你按的緊急連絡電話,怎麼會問我。」

  花卷才想起來,高中的時候兩個人開玩笑似地把彼此的手機號碼設定為緊急連絡。畢業之後,別說是按下那個按鍵,不如說連一般的電話撥通幾乎沒有。明明在高中的時候可以和松川一聊就三小時,一起出門也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和松川之間的話變少了?

  「我想你應該不想讓你爸媽知道。所以我是聯絡你姐姐。」

  花卷的姐姐得知消息之後,從千葉趕來,幫花卷辦過手續後才回去。

  「多謝。」

  他確實不想讓家裡擔心。這個理由說著好聽,但花卷清楚,自己是不想丟臉。高三在進行升學指導的時候,花卷得知隊長和王牌各自要前往遠方,他問松川要去哪裡。

  「我會繼承家業。」低頭抄寫公式,松川回答得毫不遲疑,「所以會在東北。」

  「那我就離開吧。」花卷拿起筆,寫上自己的志願學校。

  花卷曾經想過,進入全國就能和這些志同道合的隊友到東京看到不同的風景,只是最後三年的結果都困在宮城。他並不是要責怪誰,是自己太過膽小,總想要有人陪著。既然沒辦法一起離開,那麼只能自己一個人去看看不同的世界。

  花卷考上東京的名門大學,偶爾會和在關東區讀書的隊友見面。他的頭腦、交際手腕,讓花卷感覺在東京如魚得水,就連就業活動都很快取得知名企業的超難關內定。

  那為什麼自己現在在這裡?

  「我相信著你們喔。」

  熟悉的話語讓空氣變得噸重,壓在花卷的肩上。

  青春的臉龐、蓬勃的活力還有無比自信的神情,聽著及川毫不猶豫地將信任丟到他們身上,花卷雖然立刻加入岩泉、松川的吐槽行列,不過他打從心底感到愉悅。被這樣強大的人,信任著自己的力量。只要看著那指揮棒的尖端,專注地為他奏響手中的樂器,成為那個人力量的一部分就好。

  可是同樣的一句話。

  從那梳著快禿光的頭髮、腆著肚子,總是拍馬逢迎的上司嘴裡說出來。

  花卷只覺得噁心。

  不過手邊的業務依舊沒有停止,即使厭惡,他還是會繼續做下去。而做下去,不願屈服的結果,就是現在這個狼狽的樣子。

  房門被敲響,在花卷應聲之後緩緩推開。

  部門裡的同事買了慰問的東西來,上司則惺惺作態地關懷幾句,花卷也擠出微笑應對。他幾乎沒怎麼聽那老禿子說話,全部都用官腔包裝。彎彎繞繞好幾回,花卷也不是笨蛋,他知道自己的主管是公司上層派來探詢花卷的心意,看他是否有要向公司提告或求償的念頭。

  啊,死了算了。這什麼該死的生活。

  虛偽地笑著送走上司,在聽見門被拉上的瞬間,花卷旋即表情呆滯地看向窗外。

  松川家是做殯葬業,以前就總能在對方身上聞到一股讓人靜下心來的氣味。在電車裡靠著,總能舒服地睡著。如果交給松川,對方一定能給自己一個很棒的葬禮。

  岩泉會罵自己嗎?及川會從阿根廷回來嗎?

  那麼,為我主持喪禮的松川先生,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想到這裡,花卷居然覺得有趣,打從心底發出低笑聲。

  都已經躺在醫院裡,居然還不能安心闔眼熟睡。花卷是在凌晨時分,才讓所有的疲倦讓自己帶入無意識的睡眠。可悲的是,他依舊在上班的時間睜開眼。

  高大的背影就站在一旁,替他收拾東西。

  「你怎麼來了?不用工作嗎?」

  拿起洗好的蘋果,松川熟練地削起來,「我請了假。」

  「哈哈,自己當老闆真好啊……昨天那個該死的禿子、噢,我上司還問我什麼時候能回去上班。」花卷拿過切好的蘋果,他多久沒有好好把這種原型的食物塞進嘴裡,「混蛋,該死的、」

  業績也有了,案子也都如期進行,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要活得這麼痛苦?

  「貴大。」

  松川放下手裡的水果刀,靜靜地看著花卷,「我不想,你在最後是我來負責。」

  「你放心好了,我會找一個沒人找到的地方消失的。」

  松川伸手用力按住花卷的頭頂。久違地,這讓花卷想起曾經松川攔網帶來的壓力。他只得擠出微笑,等著承受松川爆發式的怒吼。等了許久,病房還是如此安靜,那隻手只是在頭髮上拍了幾下。

  「那不然,也帶著我一起消失吧。」

  花卷鬆了口氣,「好啊。我帶你離開。」

  就像他們在三年級退役後的某一天突然決定翹課,搭著電車漫無目的前進,直到坐到石卷線終站,吃了一碗不怎麼樣的烏龍麵,沿著鐵路走回三站後,才上車回到仙台。

  也沒什麼,就是想消失一會。四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喧鬧不完,兩個人的時候大部分都是自己在說,一個人的時候則總是感到孤獨不已。

  「你多睡一下。」

  原本的清醒在聽見松川的低語緩慢漸進至沉睡。他緩緩伸出手,然後感覺到那隻大掌握住自己的。線香的氣息染在松川身上的每一處,花卷被催眠似地失去意識。

  好舒服,就這樣,不要睜開眼睛了。

  花卷再次醒來,窗外是黃昏。松川還坐在旁邊,這大半天似乎都沒有移動過。那拇指輕輕地摩娑著手腕的血管,最後是松川注意到花卷睜開眼了才把手放開。

  「你姐姐去辦退院手續。明天我會去你家接你,醫生說帶你出去走走比較好。」

  松川起身,把花卷交給親人。

  他穿上大衣,伸手摸向花卷的額頭。那熱度太過溫暖,花卷才感覺到自己的額面是如此冰涼。

  姐姐送他回東京的住處,已經空蕩幾天的狹小空間,孤獨得要命。花卷撫摸自己冰冷的床鋪,想著接下來該做點什麼的時候,花卷才發現群組已經炸了開來。

  是今年的世界盃排球賽。十月十五日,今晚是阿根廷對上澳洲。

  現在是晚上六點半。花卷拿起鑰匙、手機和錢包,他多加了一件衣服,決定到運動酒吧看比賽。下了電車,他幾乎是用跑的,進到店裡找了座位坐下。他還記得自己是病號,所以點了無酒精的汽水。

  第一局由阿根廷拿下,第二局目前的得分則由澳洲領先。

  花卷立刻找到及川在的位置,盯著他們青葉城西的隊長在場上指揮。

  幾張照片又傳了過來,渡和矢巾似乎是跑去現場看了,還遇到隨行日本隊的岩泉。

  「輪到阿根廷隊及川選手的發球局、」

  播報還沒說完及川的個人簡介,及川就發球得分了。

  及川是阿根廷隊的替補舉球員,不過隨著賽事增加,成績越來越穩定,他上場首發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阿根廷隊,十三號的及川徹。

  第二局以二十五比二一結束,阿根廷獲勝。

  及川與隊友擊掌歡呼的畫面讓花卷腦殼一陣抽痛。手機傳來岩泉的消息,日本對加拿大的比賽預計在晚上七點半左右開打。

  他當然知道所有人都歷經痛苦。不過為什麼,就只有自己沒辦法發出亮光?

  及川劈開荊棘,踏上屬於他的舞台。岩泉選擇輔佐戰士,徒手走出一條自己的未來。松川繼承家業,但他不討厭,他說那是他應該在的地方。

  那麼,自己呢?花卷貴大呢?

  另一邊正在轉播足球,在得分的歡呼聲中,花卷痛哭出聲的泡沫,迅速這些歡樂的浪花所淹沒。

  這是第幾杯酒精了?花卷記不得。他只隱約記得,日本隊贏了加拿大。

  他好像在群組裡回了「恭喜」。

  「想吐、」花卷覺得胃部在燒灼,卻任由另一個力量帶著他前進,「噁、嘔……」

  啊,王八蛋,他吐在自己家的地板了。花卷被扶往廁所,他趴在馬桶邊緣,像抓住浮木安心地一口氣全部吐出來。淚水、鼻涕還有泛著臭氣的嘔吐物和膽汁,汙穢得一蹋糊塗。直到花卷開始乾嘔,對方適時給了水,讓他吐個乾淨。

  花卷的衣服被脫下來塞進垃圾袋內,那雙手抓起他、按進小小的浴缸內,熱水舒服地從上方灑下。熟悉的洗髮精味道覆蓋上來,剛開始有些用力的抓洗慢慢變得溫柔。

  「你真的想去死嗎?」

  花卷的意識聽清楚了,是松川的聲音。他沒有,他不想死。

  「我只是……討厭這樣的自己……」

  松川扔開手中沖洗的蓮蓬頭,任由身上的衣服被噴濺的水打濕。他捏住花卷的臉,強硬地將唇印在對方那還沒刷洗乾淨的嘴。花卷意識過來這實在是很髒,試圖要把松川推開,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你真是、我剛吐過欸……還有,這算什麼?」

  「貴大忘記你放了一口呼吸在我這裡嗎?」

  花卷想了一下,記起確實有這麼一件事,然後他爆笑出聲,笑得眼角泛出淚來。

  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和及川、岩泉一起去新開幕的水上樂園,幾個少年試圖在青春裡留下一點痕跡。不過松川身高比水面還要高出不少的人,居然溺水。雖然有救生員在,但暑假的入場人數實在太多。花卷拖拉著松川到岸邊,開始進行急救,在按壓到一半的時候,才由專業人士接手。事後問了松川是不是不會游泳,對方卻說是因為人太多,突然將他推擠到水裡,一時落水反應不過來才會導致溺水。

  為了感謝花卷獻出初吻拯救自己,松川請對方吃拉麵。

  獨自嗑完兩碗拉麵,加上一盤煎餃。花卷當時滿嘴油光地嘻笑,試圖用帥氣的表情回答松川。

  「那我把最後一口呼吸寄放在你那裡。下次換你要來救我啊!」

  多麼,青春的回憶。花卷坐在浴缸內笑得咳嗽起來,看向還蹲在一旁的松川。

  「搞什麼,你這KISS魔。我又沒溺水、」

  花卷反駁,卻看松川只是抿唇,看起來似笑非笑。

  啊。是,他溺水了,在現實的魚缸。這雙手伸進去,把他從難以呼吸的水裡撈出。

  松川有力的臂膀把他從浴缸內扶起來,花卷沒有制止,這樣的互動好像理所當然。

  骯髒的自己,赤裸的自己……全部都攤開在松川面前。

  「你看,你的心臟還在跳。」

  好溫暖。他從松川身上汲取著體溫,和活著的氣味。

  他們在體育館裡痛哭青春,卻沒有辦法在成年的現實裡大吼宣洩。心中的嚎叫,也只能暫時被摀住。

  花卷的眼眶忍不住發酸,淚水再次湧出,他用盡全力地發出哭叫,從胃部深處,從心的最底部。即便是隔壁鄰居捶牆壁抗議,花卷也只是大吼「老子失戀啦」作為理由繼續嘶吼,在松川的懷裡直至喉嚨乾啞,只留嗚咽。

  雨過就會天青。那麼,他能夠重新開始嗎?

  花卷回歸公司的第一天,就直接到主管的位置前交出辭呈。

  在羞辱的話語後,辭職信被當眾撕掉,但沒關係,他還有很多封可以給對方撕。

  確定受理離職申請,並且申辦完的那一日,在東京生活數年的花卷,頭一次覺得這裡的空氣適合人呼吸。他走向公司大門前的車道,坐上路人側目的車輛,不過這卻是他下一個階段開始前的呼吸。

  司機準備好了,行李也打包好了。

  花卷決定先和松川旅行一個禮拜,才來決定接下來的事。

  「那麼接下來第一件事要做什麼?」

  「嗯,先來一碗拉麵。豚骨拉麵特大碗,叉燒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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