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聖節的燈光感覺才剛換下沒多久,東京夜晚的街道上迅速瀰漫一片銀白閃爍。
聖誕週在整個商業區都是卯足全力應戰,能成為禮物的商品和不可錯失的美食。
從上個公司離職,花卷沒打算回到仙台。偶爾能在家裡從前同事和朋友手裡接到案子,但還是得找一兩個打工補貼一下在東京的生活。找了租金比較低的地區,迅速搬家,也在最需要人手的聖誕期間找到幾個臨時打工。
花卷扶好那頂在內外場來回奔波歪掉的聖誕帽,換上店內提供的鮮紅色厚外套,與入店的客人們擦身而過。剛走出店外,東京的冷意迅速親暱地貼上他暴露在外的肌膚。雖說是東北出身,但今晚溫度驟降,饒是他也忍不住哆嗦。
「嗨,篠原。辛苦了,換我來吧。」
「謝謝你,小花。」女大學生感激地將廣告牌塞進花卷手裡。
花卷舉著手裡的牌子,笑著說了兩句才催她快點進店內休息。聖誕裝少女固然吸引顧客,但在東京的冬天露出一截腿,實在不是舒服的體驗。雖然花卷不認為自己是多紳士的類型,但好歹懂得這一點體貼。同一條商店街,招攬客人的多屬女性。花卷想起高中的時候,和幾個同學一起欣賞路過的風景。
當其他少年對著女孩們品頭論足的時候,花卷卻沒加入的意思。
「不冷嗎?那樣穿的話?」
他鬆開咬著的吸管,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把心裡想的話說出口。側頭一看,花卷才注意到是松川,最近這傢伙總是一下課就跑過來他的班上。是不是在班上沒朋友啊?
「嗯,今天真的很冷……」
松川笑著脫掉身上的毛衣,朝花卷拋過來。他反射性地接住,想伸手還回去,又不想輕易送走這份突然到手的溫度。下午那堂古文課,花卷裹著松川的氣味,聽著徐緩的朗誦聲陷入舒服的沉睡。
好冷。真的太冷了,居然因為回憶過去的事情恍神。
花卷邊招攬街道上的客人,邊對上門的客人熱情地喊著歡迎光臨。其實今夜無須他們大力吆喝,炸雞作為聖誕節的固定班底,客人總是陸續上門。不過這個區域是激烈的戰場,而他們極富野心的店長似乎想挑戰去年的業績量,在今天開打之前精神十足地對正職人員與他們這些打工仔喊話。
什麼聖誕節……花卷懨懨地翻了個白眼。都是商人的陰謀啦,那麼開心幹嘛?
今晚的燈飾變成充滿暖意的黃,卻沒有讓在此第七天工作的花卷打從心底暖起來。
結束今天的第一份工作,從其他同事手裡接過有些冷掉的速食,花卷找了個地方隨意啃了幾口。
話說回來,以前的聖誕節都是怎麼過的呢?在踏入社會開始,幾乎都是和工作一起度過。離職之後,現在也依舊是和工作過節。想到這裡,花卷自覺毫無成長,忍不住哼了哼被凍得有些不舒服的鼻腔。
大學的聖誕節……嘛。花卷搖了搖頭,努力甩掉那段糜爛、可能每段都要上馬賽克的記憶,逼迫回想高中階段的自己。聖誕節的話,有那幾個人在總是很熱鬧。及川、岩泉還有松川……
花卷家算是很熱衷於節日活動,在他升高中以前聖誕夜都會有很多好吃好喝的上桌。不過姊姊開始有了社交活動,自己也時常因為社團晚歸,父親也因為升遷時常加班應酬,到花卷高二的時候,他們家就沒了聖誕晚餐這回事。
按照一年級的慣例,今年他們也會交換禮物。在看岩泉把及川用來交換的簽名照用麥克筆塗得亂七八糟,花卷則是拿到渡的海豹抱枕(看起來很舒服),眾人在一陣胡鬧之後就各自解散。站在岔路和岩泉、及川分開,卻看松川還站在一旁。
「你不是說有事嗎?」
「沒事啊。」松川按著手機,花卷注意到對方打字速度總是很快,「只是岩泉和及川他們肯定是要趕回家,所以才那樣說。」
花卷看向那走沒多遠就已經開始打鬧的兩個人,「真好啊……青梅竹馬……」
「你要直接回家嗎?」
花卷拿出手機回覆訊息,「沒有,我家沒人在。」
「這樣啊,那我們去隨便吃點什麼東西?」
松川闔上手機,在螢白的路燈下對花卷微微地笑了。
滴滴滴!滴滴滴!
花卷連忙把手機的鬧鐘給關掉,低頭看了眼時間。糟糕!不快點的話會來不及!
把手中的漢堡隨意塞進嘴巴裡咀嚼,抓起背包,跨大步伐走向同區另一端的工作。
他的第二份打工,是在咖啡廳裡擔任服務生。
說是咖啡廳,但原先是一間烘焙坊。而精緻的甜點總要有好的飲品搭配,最後乾脆加入茶與咖啡的選項,一對中年夫妻經營起這家位在鬧區角落的咖啡廳。花卷很喜歡那家店的肉桂卷,店裡給的時薪不是特別優渥,卻也在他接受的範圍。
店裡不大,客人時常滿座,但夫妻會找出時間教他該怎麼製作甜點、煮咖啡,這可以說是花卷目前最喜歡的打工。
今天店裡只開放外帶事先預約的草莓蛋糕,為了應付大量訂單,花卷得快點過去。
「不好意思,我來得很晚嗎?」
「不會,你能來真是幫了大忙。」從後門入店,先看到他的是在廚房的先生,「外面很冷吧,花君。」
「還行,我可是東北男兒欸。」最好是,再繼續吹牛啊!花卷貴大!外面超冷的!
花卷連忙到另一邊的房間換上襯衫、繫好圍裙,端了其他只提供給內用的甜點到外場幫忙。櫃台沖煮咖啡的太太看見花卷,立刻給了一個療癒的笑容。花卷立刻接手點單,以及和熟客聊天的工作。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在都市角落的空間,和先前一樣是人接觸的工作,但事後的疲累卻完全不同。
「今天提供的肉桂卷有焦糖起士和太妃黑糖……」
花卷注意到今天來店享用甜點的幾乎都是情侶居多,少數是雙人女性。平日的話,附近的上班族倒是會過來光顧,性別上比較平均。說起來,聖誕節就像另一個在冬天的情人節──約會、禮物然後是性愛,大致流程就是這樣了吧?
今天來的熟客比較少,花卷也就不如以往隨意,態度和神經相對緊繃。店裡的座位大約空了一半之後,也已經晚上九點多了。負責甜點製作的先生,端了一塊草莓奶油蛋糕給他,讓他坐到一旁吃。
挖了一小口含進嘴裡,這間店的鮮奶油簡直一絕。花卷露出幸福的表情,滿足地嘆息。然後立刻聽見老闆夫妻的笑聲,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吃了第二口。
他就是被這個味道迷住了。
目前人生印象最深、前三名的草莓蛋糕,絕對有這個。另外兩個,一個是和媽媽、姊姊做的草莓蛋糕,很難看但味道不差,可惜在那次之後他們就沒再做過任何一次蛋糕。還有一個,是便利商店買的那種。奶油表現普通,草莓酸得嚇人,蛋糕體本身也毫無特色。卻是松川買給他的。
「這樣啊,那我們去隨便吃點什麼東西?」
「嗯……聖誕夜的話就是要吃草莓蛋糕和炸雞吧?」
「是這樣嗎?」松川說他家沒有這種傳統,聖誕夜就是很普通的日子,「那就去買吧?」
但在聖誕夜要找到切片的草莓蛋糕卻不是易事,購買需求太大,導致許多店家都是製作採取預購制的大蛋糕。松川便問花卷,「便利商店的可以嗎?」
花卷猶豫了下,最後想聊勝於無,看著松川挑了一個草莓蛋糕到收銀台結帳。他打開塑膠蓋,拿起附贈的湯匙切了一口放進嘴裡,咀嚼了幾次順著唾液吞嚥而下。
「不好吃嗎?」松川接過對方手裡的湯匙,也試吃了一口,卻不覺得有什麼。
花卷本來想要不要撒個小謊,但最後還是決定對松川誠實,「嗯。」
「我看你一臉失望才想說……結果讓你更失望了。」松川笑著接過剩下的蛋糕,「那去吃炸雞吧?我請客。」
兩個男高中生就在聖誕夜的時候坐在速食店靠窗的角落,吃著漢堡、炸雞和薯條。松川的食量不小,漢堡的起司還都要加量,花卷坐在對面看著對方張大嘴咬下,那溢出的起司立刻沾上手指,他愣愣地張著嘴看松川偏頭吮去那黏稠的黃……咕嚕!
「怎麼了?」
「沒事!沒什麼!」吞什麼口水啊!花卷貴大!聲音也太大聲了!他沒聽到吧?
嗚哇,為什麼關於草莓蛋糕的回憶居然變成這個樣子?
花卷在清空盤裡的蛋糕後,忍不住把青澀回憶變成情色回憶的錯全部推給松川。到廚房幫忙先生清洗餐盤和用具,花卷到店內協助太太打掃,固定的流程結束之後,通常他們會邀請花卷留下來喝一杯。不過花卷今天笑著拒絕了,聖誕夜這樣的日子還是留了給夫妻兩個人。
「花君。」先生喊住他,從冷藏庫裡拿出一個精緻的紙盒,「今天把這個帶回去吧,辛苦你了。」
「祝你聖誕快樂。」太太似乎已經開始喝起來了,「下週見。」
花卷愣了一會,抿著唇收下蛋糕,才忍著聲音道:「謝謝,祝你們都快樂。」
剛踏出咖啡廳,花卷忍不住呼出嘴裡的熱意。
聖誕夜就應該和情人度過,這句話對他來說實在困難。花卷有交往中的對象,卻花不下那個錢回仙台見對方一面。既然要居留在東京,就得要想盡辦法生存下去。於是他邊詛咒著這個夜晚,邊努力地賺著萬惡的金錢,只希望自己快點回到一個不讓人擔心的生活。
他喜歡松川一靜,從那個聖誕夜開始。
兩個高中生吃著速食弄得滿手是油,胡亂地分著食物。沾著番茄醬,花卷搶到最後一根薯條,得意地在松川面前放進嘴裡。
「花卷你啊、很像奶油泡芙……」松川突然莫名來了一句。
當下花卷完全不明白松川想表示什麼,但仍反應很快地耍帥道:「因為我很甜嗎?還是想把我吃掉?唔哇,你好色。」
不過松川沒被花卷的這份老派幽默逗笑,只是盯著他好一會才扯動嘴角。
「是要擔心你不小心就被壓壞。」
奶油泡芙看起來脆而硬的外殼,實際上鬆而軟,裡面的內餡雖然美味,但不小心就會弄得到處都是。花卷當年不太明白眼前這個優等生的譬喻,卻在離開仙台之後,才漸漸明白對方的意思。在大學間的人際往來,甚至到職場上的每一點壓力,每笑著扛下一吋,都讓花卷呼吸沉重。
而他趕在自己要被壓壞之前,逃出來了。
花卷提著蛋糕,獨自一人走在仍然繽紛的街道上。周圍也還都是情侶,幾乎讓兩個人疊成一個個體。親暱的私語,緊貼的雙手。他瞇起眼,撇開自己無法與情人見面的苦悶,往車站前進。
與松川那個聖誕夜的結束,是一起離開速食店之後,並肩走在街上時,那攔網的大掌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花卷當下只清晰感受到那隻手的熱度,還有微微的手汗,以及幾乎快將自己右手包裹住的大小。
「沒什麼,假裝一下。」松川的側臉看上去若無其事,花卷也不好太大驚小怪,「這樣我們就不是單身了。」
「喔……好啊!」對松川那握得有些小心的手指,花卷用力地握了回去,他抬起埋在圍巾裡的下半張臉道:「當我男朋友的話,要對我很好很好才行喔!」
對花卷刻意輕佻起來的語氣,松川那垂著的嘴角,卻抬起了一抹難以解釋的弧度。
而那夜許多的不明白,花卷都在不久之後得到解答。他和松川浪費太多時間在試探彼此,兩個人都在情感上極其小心,在偶然跨越那條線後,先適應了彼此的身體,才接著來習慣感情,然後在畢業之際面對不同的道路而疏遠。
後來,那隻手又回來握住自己。
「為什麼是我?」松川絕對有比一個失去工作的男人更好的選擇。
松川只是輕觸他的臉頰,「貴大不想選擇我嗎?」
他想,只是他怕得要命。他多想成為一個傑出的人,想成為能站在松川身旁、讓他覺得了不起的人。但松川說,只要是花卷都很好。
花卷在得到戀人的瞬間,第一件事就是在對方的外套上哭得亂七八糟。
而今晚他空下來的手,大概不會得到任何溫暖了。
「啊,你回來了,貴大。」
花卷看向站在家門口的男人,無視這裡是住宅區會被投訴的可能放聲大叫。
「欸?欸欸欸?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快要不能呼吸了。為什麼啊!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了!
「你問我為什麼……因為是聖誕夜?」舉高手裡的炸雞,松川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花卷連忙翻著口袋找鑰匙,「你早點說啊,我今天都在打工、」
「你自己說要對你很好很好才行的。」
那麼久以前的事情幹嘛還拿出來講啦,蠢死了。
花卷扁著嘴沒說話,他怕說出口自己又要壓不住情緒了。松川握住他另一隻空著的手,試圖將那上面的冰冷層層剝去。好不容易找出鑰匙,卻發現握著的手在鎖孔面前抖個不停。終於打開房門,花卷伸手將松川往屋裡拉,外面實在是冷過頭了。
兩個大男人擠進狹小的玄關,卻誰也沒脫鞋。
花卷迫不急待地緊緊抱住穿得厚實、外套染著熟悉空氣的男人,貪婪地呼吸著那心繫已久的氣味,「一靜……一靜……是真的……真的、」
「嗯,是真的。」
那寬闊的雙臂抱住了花卷,嗓音低沉地竄入:「聖誕快樂,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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